段江丽:享乐者——贾珍(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六)
贾珍不止是宁国府的当家人,还是贾氏宗族的族长,其“戏份”很重,为红楼男性中的主角之一。
或因贾珍与儿媳秦可卿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乃封建伦理之大忌,自评点家开始,大都对他持严厉谴责的态度,如涂瀛《红楼梦论赞》斥其“恣其下流”,青山山农《红楼梦议》斥其“人面兽心”,崔瑛斥其为“最荒淫无耻的反面典型”,[1]等等。
近年,有学者开始注意到贾珍性格的多面性,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其“男子气概”[2]及“阳刚之气”,[3]甚至肯定其对秦可卿“真正动了情”,[4]这些观点对全面认识这一形象具有启发意义。
事实上,贾珍复杂的性格远非一个简单的否定性评价可以概括,如果将其置于家庭-家族关系网络考察,庶几可以呈现出一个相对全面的、具有一定典型意义的封建贵族族长的形象。
作为小辈的贾珍
作为小辈,贾珍的身份角色主要包括:贾敬的儿子,贾赦、贾政的侄子,贾母的侄孙子。
作为儿子,贾珍对一心想做神仙、百事不闻不问的父亲贾敬表面上礼数周全,如祝寿一节,贾敬生日前两日,贾珍亲自去城外请父亲回家受礼,被回绝之后,贾珍夫妇即“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可见这礼数是年年有的。
作为侄子与侄孙子,贾珍在日常生活中进退应对亦相当“合礼”,尤其是在老祖宗贾母面前一举一动行礼如仪:
在清虚观,贾珍带张道士见贾母,“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道”;贾母让搀张道士进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
元宵家宴,贾珍贾琏等为长辈敬酒,“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两人便屈膝跪了”;贾母吩咐贾珍带兄弟们离席,贾珍一连串的“忙答应”、“忙答应了”、“答应了一个‘是’”,方带贾琏等离去。
中秋之夜,贾赦、贾政等都在贾母房内坐着闲话,贾珍来到,一一见过之后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等等。
按《礼记·内则》的要求,小辈在长辈面前应该“有命之,应唯,敬对,进退周旋慎齐,升降初入揖游”,观贾珍在贾母面前的行止,无不若合符节。
正如尤氏所说,“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理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第75回)贾珍在长辈面前虽然表面行礼如仪内心里却缺乏真诚的敬意和感情,这一点在他与父亲的关系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贾敬去世,贾珍闻讯之后“即忙告假”,与儿子贾蓉“星夜赶回”,父子俩一到贾敬停灵的铁槛寺,即“放声大哭,从大门外就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第63回)
接下来,贾珍主事,“丧仪焜耀,宾客如云”,并且根据礼法要求,与儿子贾蓉一起,“在灵旁藉草枕块,恨苦居丧。”(第75回)
可是,就在热孝期间,背地里却与尤二姐、尤三姐两位小姨子厮混,以至有“聚麀之诮”,并千方百计解闷取乐。
传统儒家孝道观之一就是强调丧亲之痛,因而自先秦以来即通行“三年之丧”,以此表达子女对父母哺育之恩的真诚感念与回报。《论语·子张》云:“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强调丧亲之痛才是人生最大的悲痛。
据《论语·阳货》记载,孔子的学生宰我曾对孔子说,子女为父母服丧三年时间太久,一年即可以了。孔子回答,君子居丧,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悲痛使然。如果父母去世之后只过一年就吃美食着锦缎,你觉得心安的话,那么就去做吧。待宰我出去之后,孔子即批评他“不仁”。
贾珍热孝期间的所作所为乃其一生最大的罪案,可谓败伦灭礼、不仁不孝之至。
作为丈夫,贾珍除了妻子尤氏之外,至少先后有过四位侍妾,包括佩凤、偕鸾、文花以及贾蓉的生母。与贾琏形成鲜明对比,贾珍与妻妾之间可谓鸾凤和鸣、妻贤妾顺,堪称旧式一夫一妻多妾家庭的典范。
这样的格局固然与尤氏及佩风、偕鸾等女性的“贤淑”性情相关,另一方面,也不能不说贾珍“驭妇有术”,或者说夫妇之间相处有道。
贾珍与尤氏之间不乏夫妻间温馨的互动。第10回,贾珍第一次正式出场,即与尤氏讨论儿媳妇秦氏的病情及父亲寿诞活动的安排。
第53回,贾珍问尤氏春祭的恩赏是否已经领回,并细说自己对恩赏的看法,尤氏连声附和。
第63回,贾敬去世,贾珍贾蓉回家奔丧,路遇尤氏安排前去护送老太太的贾珖等人,听到尤氏的安排,“称赞不已”。
第102回,尤氏感冒发烧、谵语不清,贾珍“着急”寻医;听贾蓉说到毛半仙,贾珍“即刻叫人请来”;尤氏病重发狂,丫头们按捺不住,贾珍亲自“进去安慰定了”。
第107回,贾珍被发配海疆,与尤氏不忍分离。
从这些细节中可以看出,在日常生活中,贾珍与尤氏彼此有默契、有商量、有关怀、有牵挂,不乏夫唱妇随的情意。
第75回,更是描写了一幅贾珍与妻妾一起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场景。中秋节,宁府因为是孝家,在十五日过不得节,贾珍特于十四日推辞了其他应酬而专请尤氏“吃酒”;而佩凤在贾珍与尤氏之间传话,也是“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到了晚间,贾珍带领妻子姬妾屏开孔雀、锦设芙蓉,开怀赏月,兴之所至,“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人也都入席”,贾珍“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
这一场景描写无疑有讽刺孝家非礼享乐的作意,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的确也体现了贾珍与妻妾之间彼此和睦融洽的一面。从今天的立场,一夫一妻多妾的家庭模式对女性无疑是一种性别压迫;历史地看,在一男多女的婚姻为合法的既定事实的前提下,当事各方为婚姻的稳定与和谐所付出的努力都有值得肯定的一面。
从这个角度看,贾珍尽管败伦丧德、荒淫无度,作为丈夫,却并非无情无义,这一点在与贾琏、贾赦的比较中尤其显得突出。
顺便指出,贾珍不仅对妻妾有温情的一面,对其他女性,也并没有像贾赦对鸳鸯那样仗势威逼,有时甚至有几份承让或真情。
承让如,即使被尤三姐尽情奚落、撵出门外、厉声痛骂,贾珍也只是“随他的便”。真情如,对儿媳秦可卿之死,贾珍并未撒手撇清翁媳之间隐约可见的暧昧情愫,而是尽其所有办理后事,虽说是“要好看为上”,联系他“哭得泪人一般”的表现,很难说不是因为心中有一份歉疚、痛苦与不舍。
作为长辈的贾珍
作为父亲,贾珍一则与儿子贾蓉有聚麀之诮,二则与儿媳秦可卿有天香楼之疑,父不父、子不子,可以说突破了人类文明的底线。即使如此,贾珍父子之间表面上依然维持着“父为子纲”的互动模式。
日常生活中诸多事务,贾珍都是“命”儿子贾蓉办理,而贾蓉也都是“忙答应了”,不敢怠慢。
仔细观察这对父子的关系,有两点颇为引人注目:
第一,拘于礼法,即使是贾珍与儿媳秦氏有乱伦之疑,贾蓉表面上也不敢对父亲有半点抱怨,只能哑忍;第二,贾珍本非正人,贾蓉亦非君子,因此,父子俩上演的其实是“假理假体面”的戏码。
先看第一点。秦可卿死后,众人纳罕、尤氏犯病、贾珍悲痛异常、瑞珠自尽等等,这些细节都暗示了秦氏死得蹊跷;结合脂评透露的信息,“淫丧天香楼”的故事呼之欲出。因此,贾蓉在该事件中的表现也就格外耐人寻味。
在秦可卿丧礼的整个过程中,作为丈夫的贾蓉只是被动出现在其父为其“捐前程”的情节里,此外几乎完全失语乃至失踪。
贾蓉的表现,与其说是叙述者有意隐瞒信息,毋宁说是“父为子纲”的礼法规定了他只能扮演“哑巴”的角色。
至于第二点,在第29回清虚观贾珍训子一节表现得最为典型:
(贾珍)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
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侍候。”
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跑一趟,骑马去了。
贾蓉偷懒,贾珍发威,贾蓉当面忍受父亲的责骂与羞辱、背地里抱怨、勉强执行父命,几个细节将徒有主从之表却毫无慈敬可言的父子关系演绎得淋漓尽致。
作为族长,贾珍的表现可以一分为二地看。
一方面,作为勋臣之家的接班人,贾珍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权地位,再加上缺乏父亲的管教与约束,从而养成了放纵欲望、一味享乐的个性,从而带坏了宁府的风气,对家族衰亡负有直接的责任。
另一方面,虽说是儿孙一代不如一代,毕竟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当家人,抛开“阶级斗争”的思维定势,回到传统家庭-家族文化的框架之中去观察,贾珍身上也有一些被遮蔽了的亮点值得关注。
贾珍作为族长,在一味高乐的同时,也不时为族上事务忙碌,从陪侍贾母到接待庄头,从安排除夕祭祖活动到安排正月里的年酒,处处能看到贾珍事必躬亲的身影。
具体来说,贾珍作为族长的表现至少有三点值得肯定:第一,对族中长辈礼数周全;第二,对族人中的贫寒者有一定的关怀照顾;第三,对下人有一定的体恤之情。
贾珍对族中长辈尤其是对贾母的礼数如上所言,不用赘叙。
对族中贫寒者的关怀照顾典型如第53回,将乌进孝送来的货物派出等例,分发给“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难得的是,贾珍还亲自监督分发事宜,识破贾芹冒领的伎俩并加以训斥,由此可见贾珍的精细之处。
此外,贾珍第一次登场即留璜大奶奶金氏“吃了饭去”,虽然是一句客套话,却颇具人情味。事实上,金氏此次本来是为侄子金荣之事气恼而来,结果见秦可卿有病,“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于是转怒为喜,说了会子闲话就回家去了。
类似这样的细节,说明贾珍、尤氏夫妇平日里的确颇具“睦族”的意识及言行。对下人的体恤之情典型见于对乌进孝的态度。乌进孝来贾府送年货,给贾珍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先是笑问对方“你还硬朗”;然后又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
原本嫌所送物品过少而“皱眉”,待对方解释年成不好之后也就释怀了:“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接下来则像朋友一样,轻松愉快地与乌进孝话宁荣两府家常,完了还不忘“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
在这里,主子与雇农之间,并非“阶级斗争”哲学所强调的剑拔弩张的关系,而是呈现为某种互相依存并且互相信赖的关系,而作为族长的贾珍,在年长的庄头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关心和友善,也远比王熙凤初见刘姥姥时的虚礼来得真诚。
要之,贾珍之病在于“一味高乐”,无论是与秦氏、二尤的关系,还是居丧期间聚众饮酒赌博,都是为了满足本能的欲望而放弃了起码的人伦道德,因而长期遭人唾弃。
不过,如果将贾珍这一形象置于错综复杂的家庭-家族关系中去做全面的考察,就会发现,他作为小辈、丈夫、长辈以及族长,其性格多面而又复杂,并非一无是处。
刘心武在《画梁春尽落香尘——解读〈红楼梦〉》中指出,贾珍这一艺术形象生命力非常旺盛,2001年热播的中国电视连续剧《大宅门》里的男一号白景琦形象里就流动着贾珍的血脉,不为无据。
注释
[1]崔瑛《从贾珍乱伦看红楼梦中的性变态现象》,《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991年第4期。
[2]梁归智《箫剑集》,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88页。
[3]刘心武《画梁春尽落香尘——解读〈红楼梦〉》,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
[4]邸瑞平《红楼撷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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